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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現世·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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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遙遠的異國,人們會用「墜入愛河」形容陷入戀情的人。

「墜入」是個值得推敲的詞。

它充滿不可控的意外,隱含未知和風險,是一不留神踩空時心臟驟然的砰動,而且一旦發生,就必定是從頭到腳、從身到心,整個人都毫無保留掉進熾熱滾燙的感情,沒有任何全身而退的可能。

我的前未婚夫不是人,作為人類的時候,他那高傲的自尊也不會允許自己被無聊的感情沖昏頭腦。

很顯然,他不會墜入愛河,再給他一千年他也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。

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,那枚細銀戒指依然戴在我的左手無名指上。

我仔細想了想這是怎麽回事,覺得有兩種可能:在消失不見的三天裏,鬼舞辻無慘可能摔到了哪條別的河流裏,或是被奇怪的天雷劈到了腦袋。

考慮到他是鬼舞辻無慘,任何變化都值得警惕,我最近仔細觀察,終於發現了幾處不同——

一、墻壁上的油畫換了一幅。

二、客廳裏的厚絨地毯變成了不同的花紋。

三、下午茶的瓷器換了一套,放花瓶的茶幾由橡木變成了核桃木。

像這樣的變化不勝枚舉。

我的前未婚夫是個挑剔的完美主義者,性格陰晴不定,而且絕不容許差錯失敗,但他最近的行為讓人覺得十分困惑。

我合理懷疑,鬼舞辻無慘可能在築巢。

他之前在這個宅邸裏住得好好的,那可能只是試用期。現在這個住所正式通過了他嚴苛的檢驗,達到了他那高不可攀的預期,他終於紆尊降貴地決定對這個宅邸進行改造,要將這裏當成他正式的居所了。

當然,他不會銜來樹枝、碎葉、泥土。那些嶄新的家具和一眼就知昂貴不菲的器具,全部都是由宅邸裏的傭人小心翼翼搬進來的。

鬼舞辻無慘開始築巢了。

這是值得向產屋敷耀哉報告的情報。

我和三越百貨屋那邊的來往不能過於頻繁,送貨和退貨的頻率過高也容易招致風險。在這個節骨眼上,能夠重新建立起聯絡已經足夠令人欣慰。

折疊起來的信藏匿在三越百貨屋送來的貨品裏,每次的內容都十分簡短。

產屋敷耀哉的病情已經惡化到十分嚴重的程度,一切回信都是由他的夫人代筆。我總結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情況,順便將藥寄了一小份過去。

只有到了晚上才會出現的下屬和醫生——現在想來,這些「角色」全部都是在鬼舞辻無慘的授意下扮演人類的鬼。

失憶期間,我的潛意識總是提醒我要註意「晚上」,我一開始還有所警惕,但後來不知怎的漸漸就被其他事情轉移了註意力。

產屋敷耀哉那邊的回信隔了幾天才來,這次的落款人變成了蝴蝶忍。忍小姐在信中告訴我,這個藥的成分比較覆雜,她如今已經完成解析,接下來會開始進行解藥的研制。

半闔和窗簾將房間裏的光影一分為二,我坐在鋪著厚毯的木地板上,身邊雜七雜八堆滿了印著三越百貨屋商號的盒子。

這裏是我的衣帽間,是這個宅邸裏少有屬於我的空間,鬼舞辻無慘不會輕易踏足。

我提起筆,停頓許久,還是在回信的末尾加上一句:

「……除了失憶,還有其他副作用嗎?」

我最近過得十分艱苦,失憶時期的我給自己挖了太多的坑,我不能偏離之前的生活軌道,變化太明顯的話很容易就會引起鬼舞辻無慘的懷疑。

每晚同床共枕時,我不能表現得入睡困難——我好不容易才說服無慘我那頻繁做噩夢的毛病已經不治而愈,如果再次出現輾轉難眠的情況,說不定又得開始喝那糟糕的藥。

我已經不想再失憶一次了。

在離開之前——在確定這個宅邸裏的傭人不會被我拖累,被鬼殺隊保護起來之前——我不能出差錯。

初秋。

透明的玻璃窗映出碧藍的天空,女仆小姐捧著色彩娟麗的和服,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。我看著她手裏的和服,稍微有些為難,但她像異常固執的人偶一樣,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。

時間一點一點流逝,我甚至和對方大眼瞪小眼都做不到,只能擡頭看著天花板,深吸一口氣,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:

“來吧。”

——鬼舞辻無慘送的和服很合身,和那枚戒指一樣都是剛剛好的尺寸。

我扶著樓梯扶手,一步一步走下我根本沒有摔下來過的臺階。

翻修後的客廳看起來和以前稍微有些不同,花瓶擺放的位置,木桌的材質,像是奇怪的平行世界在保留骨架的前提上進行了修飾。

鬼舞辻無慘坐在沙發上看書,靠近他那邊的窗簾自然是拉起來的,靜悄悄的客廳一半沐浴在初秋的陽光中,一半沈浸在絕對的陰影裏。

我以為他會把窗簾全部遮起來。

坐在陰影裏的人擡首朝我看來。

“……怎麽了?”

“……沒什麽。”

鬼舞辻無慘別開視線。他重新拿起那本漂洋過海而來的外文書,看了幾眼後又放了下來。

“朝日子。”他好像原本並沒有打算出聲喚我的名字,意識到自己開口之後,眉頭一蹙,隨即又舒展開來,神情冷靜淡然,“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麽?”

把邀請說得和苛責一樣,是鬼舞辻無慘本人沒有錯。

我默不作聲地喝著下午茶。下午茶是外來的文化習俗,和咖啡、鋼筆、求婚的戒指一樣,都是如今最新潮時髦的東西。

漂亮的茶幾上擺著一小碟柿餅,我沒有動。

今天早上,我以不會為理由沒有幫他系領帶,把拒絕的次數用光了,現在只能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。他看他的書,我就盯著落到腳前地毯上的陽光出神。

鬼舞辻無慘對他選的戒指很滿意,他握著我的左手,有意無意摩挲著我無名指上的戒指。

半晌,身邊才傳來書頁翻動的輕響。

我懷疑他根本就沒有在專心看書,如果我現在問他,你在讀什麽?他肯定回答不上來。

如果他回答不上來,就會生氣,生氣我居然敢將他堵得說不出話來。如果他生氣了,說不定會將我晾到一邊,那樣我就有更多獨處的時間了。

這麽一想,居然有點劃算。

我正想將這個念頭化為行動,坐在我身邊的人托起我的手,漫不經心地吻了一下我的無名指根。

冰冰涼涼的柔軟觸感稍縱即逝,仿佛完全是某種下意識的行為,等我轉過頭去時,看到的就是蒼白俊美的男人無比僵硬的神情。

我看懂了他臉上的表情。

鬼舞辻無慘在懊惱,或者說,他感到惱怒。

這種時候我應該給他遞個臺階,但我為什麽要給他遞臺階呢?

“為什麽俊國先生不戴呢?”我問了個相關的話題,盡管我早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。

鬼舞辻無慘沒有給他自己準備戒指。

我看了一眼他的左手,明知故問:“你不喜歡戒指嗎?”

他當然不喜歡戴戒指,那會象征他屬於某人,而他向來只喜歡單向的從屬關系。

鬼舞辻無慘盯著我,我冷靜地在心裏開始倒數,等冰冷的憤怒從紅梅色的眼底冒出來。說不定這樣今晚我們就可以分房睡了。

“你想要我戴上?”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。

“不可以嗎?”

我委婉地提醒他,既然要裝人類玩過家家的游戲,做戲就該做全套。

我微微仰起脖子,準備承接怒火,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:鬼舞辻無慘的怒火消了下去。

他敲了敲沙發的扶手,沒有立刻同意,也沒有立刻拒絕。這個話題似乎就此揭過,他不再看我,轉而將註意力重新放到印著異國文字的書籍上。

那一天,我們沒有分房睡。

我越來越看不懂他的目的是什麽,但我還是得繼續扮演失憶時期的自己,那個傻乎乎相信了自己是他未婚妻的自己。

晚上的時候,他將我攏到懷裏,讓我將腦袋枕在他的頸窩裏。

鬼舞辻無慘似乎意識不到鬼的懷抱對於人類來說有多麽堅硬冰冷,他像蛇一樣將我纏得緊緊的,我記得無毒的蛇似乎都是這麽做的——將獵物用身體絞住,慢慢窒息而死。

失憶時期的我可能骨骼比較堅硬,一點都不怕被絞死,甚至還會有餘裕伸出手去抱抱他。

……我為什麽要給自己挖這麽多坑呢,我在黑暗中想。

我躺了很久,沒辦法裝睡,但鬼舞辻無慘不同,他是堅持不肯裝睡。

我覺得他是在故意膈應我,但我沒有辦法。

微微擡起手,我猶豫半晌,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。

那個病弱蒼白的少年以前徹夜咳嗽無法入眠時,我也會這麽拍著他的背脊幫他順氣。

他的背脊很瘦,彎腰咳嗽時脊椎骨的輪廓清晰可見,纖弱的肩胛骨好像都要刺破皮膚突出來。我總是擔心他咳著咳著就要將肺部也一起咳出來,有時候整夜都不敢合眼,黏稠的血絲從他的指縫間溢出來,我第一次見到有人連呼吸都充滿破碎的痛苦。

那個時候,我睡不著。

如今我也睡不著,但理由已經變得截然不同。

如果一千年前,那個少年和我求婚的話,我一定會高興得眼淚都掉下來,我會喜極而泣地告訴他,我願意,我無比願意。

但他沒有。

病好之後,我的未婚夫沒有娶我。

我知道他為什麽不娶我。一千年前的婚約,在我的心裏也早已作廢。

「請再忍耐一陣子。」產屋敷耀哉告訴我,「馬上就可以離開了。」

但我似乎在無法預見的地方出了差錯。

隔天晚上,我在會客室見到了出乎意料的人。

“這位是我在生意上的合作人。”

燈光暖黃,窗外的夜色漆黑一片,鬼舞辻無慘溫和地笑著,向我介紹站在他身邊的身影。

那個人十分沈默寡言,我耳邊全是寂靜的嗡鳴,但我不能大喊大叫,更不能放聲大哭,任何異常的表現都不被允許,因為無慘猶如實質的視線一直黏在我身上。

腳下的地面似乎在旋轉傾斜,在崩塌碎裂,但我讓自己站得穩穩當當。

我不會跌倒。

“初次見面。”我向四百年前的故人伸出手,扯出和往常一般相差無幾的微笑,“你可以叫我朝日子。”

我以為鬼舞辻無慘不會讓我見到已經變成黑死牟的繼國巖勝。

果然,他還是起了疑心。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快結局了,大概還有6章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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